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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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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1 章

謝漆決定好出城, 便在高驪的註視下收拾好了準備出行的東西,他打開從霜刃閣帶出來的那一箱子物件,將一堆暗器丹藥細致地往衣服夾層裏放置, 收拾到中途高驪忍不住驚嘆。

“謝漆漆,你的衣服也太能塞了。”

謝漆正在換三寸寬的腰帶, 腰帶內的夾層藏了鞭子和軟劍, 聽他這麽說, 手裏動作一頓。

“您別看我,您出去先。”

他骨架比同齡人小,肌肉長得結實但並不厚, 雖然也不算矮,但整個人身形比較單薄,衣衫一寬松便很好塞東西。原本倒也不覺得這算什麽,可想到高驪個子那麽魁梧, 忽然便覺得有些自卑。

三番兩次的, 被高驪一扣就掙不出來,實在是丟人。

高驪蹲在一旁不動,悶悶道:“你都要走了,我多看你兩眼又怎麽啦, 小氣鬼, 還不給看。”

謝漆被逗笑了:“是是是,您大氣。”

也不知道是誰清晨因為敞了懷, 就跟個良家少男似的捂這捂那。

謝漆束好腰帶, 左腿踩在床沿上,撩開衣擺挽起內襯, 把束甲綁在小腿和大腿上,提防中箭傷行動。

屋子裏靜悄悄, 他便邊束邊認真地找話:“殿下和我講一講袁將軍和唐軍師的性格吧。”

高驪正呆呆地看他的背影,見他束好左腿換右腿,黑衣勾勒出漂亮曲線的身影,還是一如往常的裹得嚴實,不露出幾分肌理,舉止飄逸又莊重,看著神聖純潔又放蕩勾人,看久了,他感覺眼睛要饞出口水了。

“殿下?”謝漆束好腿上的轉頭看他,明眸膚白,貌美不覺,表情冷淡禁欲,活像個披了張艷鬼皮的冷情人偶。

“在。”高驪舉手,喉結不覺滾動兩下,“那兩個人啊……嗯,天造地設。”

“什麽?”謝漆不太明白,回頭去繼續清點箱子裏的東西,取出一盤銀針挨個別上了束袖內的凹陷位置,“是說他們兩位大人合作頗有默契嗎?長短互補之類的?”

“這麽說也沒錯。”高驪蹲久了腿麻,索性盤腿坐在地上不舍地看他,“袁鴻年紀和我一樣,比我粗魯莽撞,他祖上三代都是西北正兒八經的土匪,到他這一代改邪歸正了。他年少就參軍,天不怕地不怕地不改匪賊本色,從前沒少被頂頭上司揍。記得有一年他因為餓得不行,偷吃夥頭營的飯,差點沒被他的上將拿拳頭打死餵鷹。”

他邊回憶邊緩慢地說,聲音愈發低沈,謝漆正在往衣領上別細微的暗器,聽著他酥麻的低聲,感覺像是有一條大蟒正在身上緩緩逡巡一樣,又冷又燙。

“那時候唐維比袁鴻大幾歲,但已經是小軍師了。他是年少就自主參軍,看起來出身不錯,就是家族落魄了。他武藝不怎麽樣,體力不太好,但軍中識文斷字的實在太少了,破敗地方難得來個文人,他一來便被提拔成小軍師,有戰事時就在後方出謀劃策,沒正事時就教大家認字讀兵書。後來他說過,他師從儒家和雜家,什麽東西都會一點,還教北境的人怎麽種莊稼,雖然…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?這句話是他自嘲說的。”

高驪說了一圈再繞回來:“上將要打死袁鴻的時候,他已經幫軍隊打贏了幾次戰事,拿軍功的徽章出面保下他了。從那以後,袁鴻在軍中就跟了他,屁顛屁顛的,唐維怎麽甩都甩不掉,只能無奈認栽。姓袁的就一大跟屁蟲,嘿。”

謝漆覺得他描述得很幽默:“如此聽來,兩位是一文一靜、一智一勇的搭配,是嗎?”

“對!”高驪拳頭捶掌心,“我和你也是這樣的。”

謝漆指尖一錯,差點把一件暗器戳到皮肉裏去:“殿下說得太過了,我就是一介下屬,不配和殿下相提並論。”

高驪哼了老大一聲:“誒誒,不要再讓我聽見這種妄自菲薄的話了啊,再讓我聽見我可不收斂力氣,直接把你扛起來一頓轉圈圈。”

謝漆心想那我翻上屋頂不就得了?看你在屋底下氣得頭發炸開。

想歸想,嘴上還是疏離客氣,恭恭敬敬地問起別的:“那,殿下的恩師,戴長坤將軍又是什麽樣的人呢?”

謝漆前世拼死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偷撬了戴長坤的墳。他母親把他丟下時,給他的最後一個命令便是倘若來日能靠近權力中樞,一定要去尋找他生父。她讓他學會一身本領,長大有本事了,一定要為父親洗刷冤屈,為其正名。

可念奴沒有告訴他父親姓甚名誰,何方人士,只說他在謝漆出世前便被奸人害死。生父如今只剩不知葬在何處的屍骨,其右小腿、右小臂曾同時被人在不同地方打折三次,接好後骨頭仍有裂縫,如若開館,認骨便可認人。

謝漆小的時候,她經常在他耳邊告誡他:“你不是娼妓之子,你是尊貴的小公子,不要身處下賤,心也下賤,要學你父親文雅從容,處事不驚。”

他一度以為生父只是外出遠行沒有來找他們母子,一直到念奴丟下他,最後才告訴他,他一直以來期待的幻影早就破滅。

可他那時已經習慣了用一個親情的幻影來安慰自己,進了霜刃閣,熬不住時便把尋找生父當作畢生目標。

飛雀四年的秋夜,他撬開了戴長坤的墳,看到的是卻一具支離破碎的枯骨。戴長坤在北境為軍,身上有過傷病不足為奇,但一身骨頭折成那副慘狀,難以想象倘若是生前受的重傷,該承受怎樣的劇痛。

謝漆當時仔細辯認過,戴長坤右臂和右腿上沒有折得整齊的骨縫,不是他的生父。

最終也只是懷著敬佩,悄無聲息地掩上棺槨,棺前叩首九下。

謝漆問完這句話,高驪久久沒有回覆。直到謝漆把身上的一切東西都準備好了,轉過身來到他面前蹲下,他才恍然回神地擡起微微潮濕的雙眼。

“那老頭子頂天立地,年輕時拉扯著我,又當爹又當娘的。”高驪笑了笑,“我以前很想喊他爹,也開玩笑的喊過幾次,每次都讓他冷著臉罵。叫來叫去,也只是叫做師父。”

“一日為師,終生為父。”謝漆伸手摸摸他的發頂,“不算叫錯的。戴將軍的屍骨也會在此次旅途中遷過來嗎?”

高驪點點頭:“唐維說這一來長洛,恐怕很久才能回到北境,所以也把他的薄棺小心地帶上了。至於安置的墓地,吳攸說安排好了,為方便我以後能去常常祭拜,就在宮城靠南不遠的山野。”

謝漆安靜片刻,歉意地朝他低頭:“對不起。”

非常抱歉,上輩子走投無路時去挖了你恩師的墳,打攪了他老人家的清凈。

高驪只是伸手捏住他的臉,捏小孩一樣地輕揉。

*

謝漆收拾完自己的裝備,中午召來剩下的小影奴,一起吃完午飯後便將事情全部商量好了。

剩下的六個小影奴向他行禮:“玄漆大人,我們相信您所做的決定,請您一路務必小心。”

“保護好殿下,也照顧好自己。”謝漆挨個摸摸腦袋,“我預估自己可能會到九月才回來,如若有人來打聽我的去處,能掩蓋就掩蓋,不能的話就謊報我受了重傷,去別的地方靜養了。”

小影奴們答應,謝漆不再多話,攤開簡易的地圖鋪在桌子上研究起來,前世他出過長洛,每年春獵秋收都有伴著高瑱出城,對城外線路有印象。也許來年春獵,就變成他伴著新君高驪出去了。

高驪在馬背上長大的,來年肯定可以獵到很多。

怎麽又想到他。

謝漆擡手又拍拍自己,一陣猛烈甩頭,勉強把高驪摘出去。

大宛從窗外飛進來,停在他的地圖前,低頭去啄他的手指,謝漆順勢擼上鷹的腦袋。沒一會兒聽到門外又傳來高驪的腳步聲,他趕緊向小影奴們打個手勢,就地一卷地圖,夾起大宛三兩步掠到窗口翻上屋頂去。

他蹲在屋頂上豎起耳朵,聽到屋裏小影奴開門,高驪低聲問他的去向,聽到已經動身,他便沈默了片刻,轉身慢吞吞地走了。

謝漆松口氣,臂彎裏的大宛歪著腦袋瞅他,腦袋甩了又甩。

“你是不是在嘲笑我?嗯?”謝漆揪住大宛的一撮毛,有些惱羞成怒地夾緊它。

“咕。”大宛又歪脖子,莫名有一股嬉皮笑臉的意思。

突然天空中傳來一聲拉長的鷹啼,謝漆和大宛俱是一僵,扭頭便往隱蔽的檐角一跑一飛。

可惜躲得再快也避不開海東青銳利的眼睛,那小黑鎖定他們的位置,狂風一般呼嘯著就撲了過去。謝漆聽到風聲只好停下,只見海東青仗著品種的優勢,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,撲棱著翅膀垂在他面前,迅雷不及掩耳地伸長腦袋去啄了大宛一下,再亮出爪子上綁著的信紙。

大宛悻悻地鉆到謝漆懷中,翅膀縮起,把自己裹成一個蛹。

謝漆取下海東青爪子上的信紙,展開一看,只見是墨跡剛幹的西北路線圖,紅墨勾出了北境軍大概的範圍,地圖最後標著一句話:“一路平安,早去早回。”

謝漆心裏一軟,看著海東青的眼神都溫和了不少:“辛苦你這吃貨來帶話了。我出去逛一趟,你不要仗著自己體型大就欺負我們影奴的鷹哦,不然回來去偷你的飯,讓你對著個空飯碗歪頭。”

他摸了兩把海東青的腦袋,海東青目光睿智,當著謝漆這個鏟屎官之首的面子,忽然飛速低頭又去欺負大宛,啄了它兩下縮回去,一轉身一個利落的展翅,大搖大擺地逃之夭夭。

氣得大宛頂上絨毛豎起,謝漆抓不住更惱,隔空一拳低聲:“這橫行霸道的胖吃貨,有種你不要再給我帶話,下次看到你,我也讓我兒子啄你兩下!”

大宛也飛出來咕咕個不停,氣惱地繞著謝漆自轉。

很快,時間一晃,太陽便開始下山,謝漆掐好吳宅裏各家盯梢的暗衛換班的時間,避開各路人馬飛快離開了宅子。

他背著一個小包袱,每過一條街便易容成另一個身份,直到離開西區,背後也沒有跟蹤的腳步和盯梢的視線。

太陽徹底下山時,他又扮作一個佝僂駝背的窮人,拿著一塊舊得殘破的出入玉牒,瞞過守城的士兵,慢悠悠地穿過了青龍門。

夜色籠罩四野,他走出城樓覆蓋下的陰影,沒入更深更遼闊的黑夜。

*

兩日後,八月二十五,午後高驪一個人坐在寢屋的窗臺上出神,海東青站在他肩膀上,也在望著同一片天空。

高驪昨夜又做了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夢,夢到了形形色色的人,但是沒有夢到謝漆,也不知是兇是吉。

之前他魘得睜不開眼睛的噩夢很長,夢裏兩位好友身上有箭矢、刀劍留下的創口,但造成致命傷的是皮膚上泛起的青紫色的毒素殘留。

夢境裏的細節無比真實,真實到他忍不住又挽起左袖,看那串血紅色的念珠。

他力氣這樣大,用力去捏住念珠,念珠卻能毫無損破。湊到眼前仔細看,能發現那些念珠並非天然的紅珠,盯久了,那血紅色仿佛是石中流動的鮮血,會緩緩地湧動。

非常邪門。

高驪盯了半晌,低嘆一聲把袖口放下,忍不住伸手去摸肩上的海東青:“小黑,我想謝漆漆了。”

小黑假裝沒聽見,繼續保持四十五度仰角,維持一只青春疼痛俊鷹的姿態。

“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和袁鴻他們匯合,路上安不安全,有沒有按時吃飯。”高驪小聲地自言自語,“唐維自上次之後就沒有再傳訊息給我了,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。”

小黑繼續不理他。

“啊……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做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。我兩天半沒看見他了,我已經有兩年沒看見他了。”

說著說著,高驪有些抓狂地抱頭,嚇得小黑迫不得已離開他的肩膀,撲棱著掛到窗臺倒掛,抱怨地啼叫了兩聲。

“謝漆,謝漆……”高驪一遍遍地念著他的名字,又焦躁又不安,受不了時跑去翻箱倒櫃,大狗刨坑一樣,從隱蔽的角落裏刨出了一個匣子。

他抱著匣子坐在地上,愛惜地打開,裏面裝著的全是謝漆不經意間送給他的各種物件,好幾塊素色的手帕折成各種簡易的小動物,還有他從外面買來的早點附帶的包裹油紙。

還有中秋夜謝漆從外面買的兩盞燈,他回來後一眼看見燈掛在門的兩旁,怕掛久了染上塵埃,便也悄悄收下,擦幹凈摸了又摸,提筆在兩盞燈上寫了“驪”和“漆”,又在燈的底部刻“花好月圓”和“永結同心”。謝漆不知道,他自己藏得開心。

高驪摸摸匣子裏的物件,心情逐漸變好,最後抱著匣子開心地發呆,漫無邊際地遙想。

他和謝漆現在才相處一個多月,彼此還不夠了解和親近,等認識滿一百天,他就搓搓手朝他直剖心意。

但是謝漆會稀罕他嗎?

算了,不稀罕也沒什麽,謝漆看起來就算不喜歡他這個人,也喜歡他的卷毛,到時他就拿把剪刀把自己的卷發剪下來送給他。

高驪並不設想假如謝漆稀罕他整個人,後續他要做些什麽。他只覺得如果謝漆不願意和他好,那他也沒關系,打光棍就是了,反正前面那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,頂多……頂多默默咬被子哭唧唧。

倒掛在窗臺上的海東清歪著腦袋地看著他又開心又耷拉的,看起來一臉的無語凝噎。

高驪沒沈浸太久,門外傳來了腳步聲:“三殿下,世子來找您了。”

高驪耷拉著的長眉一揚,收好匣子起身,拍拍衣服面無表情地出去了。

吳攸在正殿裏負手等待,看到高驪出來,二話不說把揣在袖子裏的踐祚大典禮單遞給他:“殿下,九月九的大典已擬好了,你看看流程。”

高驪接過打開,從頭到尾捋了一遍,要從天沒亮就爬起來,一直到當夜三更半夜才結束,也是夠繁重的。此外,吳攸要他提前七天搬進宮城裏去,因韓宋雲狄門之夜波及的皇宮已經在工部的修繕下全部翻新。

“辛苦世子。”

“殿下說的哪裏,這是臣子本分。”吳攸喝了杯茶,淡然地說起別的,“天澤宮便是殿下的住處,旁邊的永年宮是給未來的皇後預備的,殿下之前透露過心上人在北境,不知等將心上人接來之後,可有想過冊封妃後之心?”

高驪一楞,心想好家夥,我都不知道我有個心上人在北境,這是從哪蹦出來的?

“沒有。”

“是麽?”吳攸指尖拂過茶杯杯沿,“說起來,今天怎麽沒見到玄漆?”

高驪神情不變:“他又不是我的貼身奴婢,本來就不該天天跟著我。”

吳攸神情有些困惑,又有些讚賞:“君臣確實需要適當距離。像之前殿下與謝漆走的太近,並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高驪敷衍地低頭繼續看流程,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:“北境軍過幾天也要到長洛城了,趕在搬進宮城前,我想出城去給他們接接風。”

吳攸喝著茶回絕了:“安頓北境軍的事並不瑣碎,殿下直接交給我就可以了。”

高驪指尖將手裏的紙捏皺,冷道:“接個風而已,都是共患難過十幾年的兄弟,總不能一朝走運就忘恩負義了,傳出去,天下人怎麽看我?怎麽看高家人?”

吳攸又以踐祚大典的瑣事繁忙為由,讓他寬心地待在城裏,高驪一把將手中紙拍在桌上,冷冷道:“這城我必出不可,世子一定要攔著我嗎?”

吳攸頓了片刻,輕笑著岔開了話題:“殿下,近日來,我手下的樞機院研制出一種新武器,可以在戰場上大規模使用,您過去在北境駐紮了多年,您認為狄族難攻打嗎?”

高驪皺眉:“怎麽,你想在這當口派兵去攻打狄族?”

“是的。”吳攸決然道,“狄族和雲國在韓宋雲狄門之夜給了我們晉國重創,雲國實力雄厚,暫且不便開戰,但收拾一個未開化的蠻夷外族,殺雞儆猴還是可以的。屆時戰事大捷,此戰的碩果便當送給殿下做登基之禮。”

高驪將話繞回來:“我不需要這麽名垂青史的禮物。如果真想送登基的彩頭,讓我出城去接風就夠了。”

吳攸見他態度果決,於是先模棱兩可地給了個態度,看得高驪火大,直白道:“怎麽世子看起來這麽心虛?難道世子對北境軍做了什麽?”

吳攸笑著說“豈敢”,眼神中並無笑意,又是拉扯道:“那麽我來安排,待袁鴻將軍他們趕到,我來設下接風宴,宴請遠道而來的貴客。”

高驪見此,喝了杯茶壓壓火:“你研制出了什麽武器敢去打狄族?北塞幾十個部落,大老遠去打他們根本吃力不討好。”

吳攸笑了笑:“到時殿下就知道了。”

高驪舔舔後槽牙,想了想,問了其他的回堵:“世子之前一直操心著我的婚嫁問題,自己怎麽不先迎娶一位世家小姐當世子妃呢?總不能三番兩次到燭夢樓那種地方去解決需求吧。”

吳攸的神情出現點裂痕,語氣也稍顯硬邦邦:“不勞殿下費心。”

高驪見他這樣越看越鬧心,索性挽起袖子一頓敞開了數落:“世子,老實說我有點看不下去,不是位高權重就可以完全不把貞操拋之腦後的。你說你一表人才,歲數也有了,我就不信你這麽多年沒有中意過的人,喜歡你就把她娶回家好好安心過日子嘛,東跑燭夢樓西跑什麽臺的,這像什麽樣啊,你不怕腎虧空了還得怕把這腿跑斷了吧?”

吳攸被說懵了,愕然看著他,一時之間竟回不了嘴。

高驪說了一通,忿忿道:“總而言之,不檢點的男人就該拉去行刑!”

吳攸:“……”

*

城外,謝漆幾近不眠不休地趕了三夜兩天的路,終於在八月二十五的晚上,於西北線路上遇到了袁鴻跟唐維帶領的軍隊。

意料之中的,袁唐兩人身上已經受了傷,並且中了毒,自出了琉山便一路被刺殺至今。

意料之外的,便是謝漆沒想到這倆竟是一對夫夫!

難怪高驪說他們天造地設,他當時還疑惑過這用詞,敢情這兩位是已經互換八字,指天為媒指地為妁,年前就已經昭告四方結為夫妻了。

謝漆剛碰上北境軍隊時,袁鴻抱著唐維共騎一匹馬,唐維因中毒而發著低燒,全靠袁鴻撐著。

他策馬上前去自報身份時,袁鴻起初懷疑他是敵方派來的刺客,提起槍就與他開打,還是唐維醒來後看了謝漆半晌制止了無意義的打架。

袁鴻粗聲問:“媳婦,你怎麽看出他可信的?”

唐維輕聲答:“看他的臉,挺好看的。”

袁鴻立馬又提起槍了:“你丫的果然是刺客!!”

謝漆急得險些從馬上下來,從懷中取出來時就備好的靈藥,聲稱可以暫時緩解唐維中的毒,袁鴻才將信將疑地收了槍。

唐維看著謝漆輕笑,卻是十分信任他,接過丹藥便一口服下,入夜時退燒,神智清醒了許多。

袁鴻帶軍就地紮營休息,趁著他去帶人過來,唐維招手請謝漆坐到篝火旁取暖:“謝公子,請坐。抱歉,袁鴻他這個人就是這樣,動手比動腦快得多,若是在白天有冒犯你之處,還請諒解。”

“唐大人言重。”謝漆在這個白白凈凈,斯文俊秀,略有些病弱氣息的青年人身上感受到了和吳攸相近的壓力。

“你說你是高驪派來的,你何時追隨他的呢?”

謝漆只把自己由高瑱之奴轉向高驪的事情說出,唐維也不追問到底,只是拿樹枝撥著篝火,輕笑著繼續問:“謝公子在國都城長大,也曾靠近帝儲中心,你覺得三殿下往後的處境如何?”

謝漆不太敢亂說,只道:“屬下不知道。”

唐維還是笑著,又問:“那謝公子覺得,我們所有人能夠有命走進長洛城嗎?”

謝漆肅穆道:“這是殿下交給我的任務,屬下一定護送大人平安到達。”

這時袁鴻抱著一個小孩過來了,唐維放下樹枝,嘆息道:“如果可以,我更希望謝公子保住這小孩的性命,她的性命恐怕比我們更珍貴。”

謝漆擡眼看去,只見袁鴻懷裏抱著個瘦得像小貓,分不清性別的小孩,小孩奄奄一息,不知是因為臟還是因為臉色發黑,五官面目叫人看不太清,雙眼完全睜不開。

“救救她。”唐維小心握出那小孩的伶仃細腕,“謝公子,請你救她,救救這個十三村落唯一的幸存者。”

謝漆心中一凜,連忙上前去診斷小孩的脈象,然而診不到一會兒,內心便是驚濤駭浪。

“她……是中毒了麽?”謝漆難以置信地找出身上的藥給小孩應急,“她看起來年紀如此小,怎麽會中毒已久呢?”

唐維取出水囊,動作輕柔地餵小孩服藥:“可能是與他們村落種植的毒物有關,長期種植,毒素日積月累在體內,忽然過量便成了這幅模樣。”

謝漆小心地掀開小孩的眼瞼,看到的是微黑的眼白,生機只有一息了。

“兩位大人,光靠我淺薄的醫術恐怕不能救治她。為今之計只能帶她趕緊回到城中請名醫就診,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。”

袁鴻問:“這裏離國都還有多遠?你跑到這裏來用了多久時間?”

“如果不出意外,軍隊四天就可以到達。”

謝漆剛答完,意外便來了,他耳朵一豎,立即拉起別在頭上的面具銬在臉上,一回身就掠到就近的樹上,腰間的鞭子抽出來甩出,一把將到達的刺客拖出來,反手刀一出,當機立斷地將其割了喉。

“又有刺客!”袁鴻罵了一聲,一手拿槍一手把唐維摟到身前來,兩人一起擋住懷裏的小孩。

但他們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有刺客過來,倒是等到謝漆單手拖著一個身形清瘦的刺客出來,一把將其押著跪在他們面前。

“誰派你來的?”謝漆並指掐到了刺客身上的穴位,直接用內力逆行灌進去,讓刺客渾身經脈劇痛。

刺客喉嚨裏發出痛吟,但不說一詞,唐維怔了片刻,出聲吩咐:“別取他性命,將他關起來,以備後用。”

謝漆便一肘打暈刺客,幹凈利落地把對方的雙手一折斷一拉脫臼,下巴也卸了,而後用繩子簡單地在兩手一綁便綁結實了。

袁鴻看著他的動作,冷不丁開口:“你幹這行得有十年以上了吧。”

謝漆一頓,倒是唐維解釋:“謝公子先前介紹自己是霜刃閣出來的影奴,你沒聽過,我知道。”

他簡明扼要地向袁鴻說了霜刃閣的來歷和作用,謝漆對他的來歷愈發在意,若非世家權貴,恐怕也不會對霜刃閣這麽清楚。

袁鴻似乎一直對他心存警惕,唐維表面看不出所以然,謝漆也不便多說,一路安靜地當暗衛,護送著北境全軍往長洛趕。

之前他聽高驪說過幾句,這一次袁鴻和唐維護送了不少的北境已故士兵的家屬,但他沒有想到現場看到時,軍中的老幼確實很多,有他們在,這路便趕不快,原本預計四天的返程恐怕得到六天去,也就是九月一那天。

越晚越危險。

一路上,只要入夜,刺客便層出不窮,尤其是越靠近長洛,深夜而來的刺客便越來越棘手,恐怕世家裏邊是真心急了。

八月二十七的晚上,謝漆第一次感到麻煩,來的刺客成列成陣,他一人對抗,還要抽空去保護北境軍中的人,頭一次身上掛了彩。

與此同時,袁鴻跟唐維誓死要保護的那個女孩情況也在惡化,氣息越來越微弱,心跳跟脈搏幾近停止。謝漆把帶來能保命的丹藥一股腦塞給他們,但情況也不容樂觀。

二十八晚上,趕來的刺客數量翻倍,這回來的刺客沒有底線,不再像之前一樣只針對袁唐二人還有那幸存的女孩,這回來的冷箭直接往軍中的老弱婦孺放去。一時之間,哀嚎聲並起,北境軍拼死保護,戰到天亮時,軍中死傷數十人。

謝漆身上也受了不少外傷,暗器用掉了六成,天亮時坐在一邊自己包紮。

他看著北境軍清點死去的戰友和百姓,死者有好些老人和小孩,其中兩個小孩相擁在一起被一箭穿堂,似乎是一對兄妹,瘦得像兩把柴。

謝漆身上又疼又累,唐維端了一個老舊的鐵碗過來,碗裏是現煮的稀到不能再稀的湯粥:“辛苦了,白天比較安全,你先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吧。這幾日全仰仗你了,否則此時我們恐怕已經命喪黃泉了。”

“多謝大人。”謝漆接過碗,不過幾口就把湯粥全部喝進肚子裏,味道只能說勉強能和餵豬的飼料媲美,喝完他努力地沒有皺起眉頭,便已經是最大的克制了。

在這種時候,他特別的想念高驪,想問問他,如果從小到大都吃著和這玩意兒差不多的食物,那他是怎麽長出那麽魁梧的個子的?

“再堅持走下去,九月初就可以到長洛的城門了吧。”唐維接過舊碗愛惜地擦擦,坐在他旁邊輕聲。

“是,我也這麽覺得。”謝漆頭有些暈,掐了掐手背努力想睜著眼,“今天二十九,再走……兩天兩夜,殿下一定會在青龍城門口等著。”

唐維有些意外:“你覺得他能出城嗎?九月九登基,恐怕他現在就被世家要挾著搬進宮城裏去,而一旦進宮,皇城的禁衛軍在世家的操控下,他想要出城沒有那麽容易。”

“他會到的。”謝漆深信不疑,在半空中飛了幾天的大宛降落下來站在他肩膀上休息,一人一鷹的腦袋相互挨著,他實在忍不住席卷而來的疲倦,沈沈的眼皮合上,嘴裏還在輕聲念叨著:“小獅子一定會來的。”

“你倒是相信他。”依稀聽得唐維的輕笑,“還給人取了昵稱啊……原來是這麽回事。”

謝漆這一睡便睡得有些昏沈,等到醒來,他竟然是在一個士兵的背上,嚇得他當場就跳下來,擡頭一看,竟然已是下午。

士兵待他的態度倒是親近,一張口全是北境的口音:“謝大人你醒啦?您別緊張,您就是太累了,一不小心睡倒在樹下了。小的才把你背在背上繼續趕路,您現在餓嗎?我我我這裏,我還有些幹糧,您先吃點應付應付肚子……”

“多謝。”謝漆也顧不上挑嘴,接過硬得像石頭的餅便踉蹌著往前走,“我去找將軍和軍師。”

他的腦袋沈得不像話,記著現在下午,很快便夕陽,而後便是危險來臨的長夜。

那士兵跟在他身後,又遞過水囊,謝漆一邊喝一邊啃石頭似的餅,等找到唐維他們時,腳步僵住了。

他的目光凝固在唐維抱著的那個瘦弱小孩身上,他看著她瘦骨嶙峋,眼周、唇周烏青,耳鼻齒縫都滲出紫紅的血絲,死不瞑目的眼神呆滯,四肢以一種扭曲的掙紮形態僵硬壞死……他看著她臉上凝固著一種非人、如鬼、如獸的詭異神情失去生機。

謝漆突然覺得胸腔破開了一個洞,有兩世的狂風穿堂而過。

他明明是因為一個年幼的性命歷經摧殘死去而感到悲哀,可胸腔裏的劇烈撕裂感卻在扯著意識,仿佛借著現世軀殼的雙眼,在那女孩身上看到了彼岸彼世的另一個自己。

他仿佛曾在何時,在一面巨大的、霧蒙蒙的菱鏡中看到類似的自己,非人、如鬼、如獸。

可是他忘記了,他想不起來。

“……他的結局也從影與奴的位置,滑向了更下層的深淵……獸,與物。失去了做一個人的資格。”

與高驪剖白自訴的對話忽然在腦海中回蕩,他感到了一種目眩的困惑——他真的忘記了嗎?

還是……還是他在內心深處舍棄掉了某一段時間的記憶。

謝漆頭痛欲裂,他在平地上往後退,退不出三步便踉蹌著往地上摔倒,幸虧被那一直緊隨著的士兵攙扶住。

腥鹹的血從喉嚨中蔓延出來,謝漆在一陣五臟六腑移位似的絞痛裏嘔出一口血,聽見唐維啞聲說:“我們……盡力了。”

袁鴻沒有多說:“走吧,繼續趕路。”

“我再抱著她走一程。”唐維嘶啞道,“待入夜,全軍先停下,我們找個位置給她火葬。願這小女孩來世生在太平盛世,無病無災。”

謝漆緩了片刻,明白火葬的意思,便是向每夜過來刺殺的刺客們投降:你們要滅口的證人已經死了,放過剩餘的無辜之人。

謝漆擦過唇邊的血,向那士兵又要了一點幹糧,和著水細嚼慢咽吃進肚子裏去,爭取多恢覆點力氣。

是夜,夜色蒼茫,唐維把懷裏的小孩放在人跡罕至的野路,原本想放一把火送小孩上路,但觀其地形又怕可能造成野火撲不盡的影響,最終又放棄了,只能就地挖坑,將女孩兒埋在一處樹下。

夜色逐漸加深,北境軍中的軍民背靠著背想捱過這長夜,有的口中念著往生咒,有的期盼著再過一天便能看見光明。

謝漆一個人游離在隊伍外,靜靜坐著看唐維埋下那個小孩,耳朵裏聽著暗處蟄伏的動靜。

他辨著聲音起身,慢慢走進山野曲路,等了半個時辰,唐維埋完了小孩,刺客們也即將啟程趕回去覆命。

謝漆便抽出了刀。

八月三十的破曉,謝漆從山野裏走出,一身黑衣上盡是幹涸粘稠的血跡。他若無其事地擦幹凈臉和手,鎮定地繼續融進北境軍的隊伍。

唐維撐了數夜也累癱了,沒有刺客侵襲,他便在袁鴻懷裏沈沈地睡著,袁鴻為了不吵醒他不再騎馬,背著他走在軍隊的前方。

謝漆隱在隊伍後方慢吞吞地跟著,昨日背他的士兵發現他,便跑來作伴搭話:“太好了,昨天晚上總算沒有刺客來了,謝大人,您昨晚睡得好嗎?”

謝漆戰栗的指尖摩挲著玄漆刀的刀柄,點頭:“很好。”

非常好。

神清氣爽。

不知是因為唐維主動將證人掩埋,還是因為謝漆昨天晚上殺的太狠,這天的三十晚上,再沒有世家派出的刺客趕到。

謝漆抱著大宛睡了一夜,翌日起來,九月破曉,擡頭望去,萬千天光鋪灑,巍峨的長洛城已經能望到雛形。

北境軍難掩激動,走不動的相助相背,全都加快腳步趕去。

謝漆腿上有傷,撿了根木棍作拐,趕了一個半時辰後,他看見了曾經緊閉的青龍門洞開。

城門前,高驪肩上站著海東青,身後是韓宋雲狄門之夜跟隨而來的另一半雜牌軍。

海東青振翅飛起,高驪的目光跟著它,掃過前頭馬上共乘一騎,雖狼狽但確實還活著的袁唐二人,掃過軍中餓得面黃肌瘦的軍民,最後停在一個臟兮兮的謝漆漆身上。

海東青撲棱著翅膀垂在謝漆面前,又要去啄在他懷裏團成一團的大宛。

謝漆這回有準備,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,敲了海東青兩個板栗。

海東青被敲迷糊了,這時裝睡的大宛一個機靈沖出來,仗著背後有爹撐腰,熊赳氣昂地在海東青頭上狠狠啄了兩下,這仇報的是大快鷹心,得意得它跳上謝漆的腦袋,仰天咕咕叫了兩聲。

高驪策馬趕到袁鴻面前,伸手拍拍他們倆人,而後便穿過軍隊,趕到腦袋頂鳥的謝漆面前。

海中青委屈地要撲到高驪的肩上去站著,被高驪揮走了。

他翻身下馬,看了看謝漆,也把他腦袋上的大宛趕走了,彎腰一把將謝漆抱上馬背單向側坐,而後上馬裹住他回城。

“出來七天,謝漆漆就變得破破爛爛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謝漆累得慌,也不想計較什麽場合,低頭拱到他懷裏就想睡覺。

靠著的胸膛微微起伏,高驪的聲音逡巡在他耳邊:“我好想你啊。”

謝漆眼皮動了動,想回三個字,又改成另三字。

“別撒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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